J區13街。
驟雨。
雨水徹底打濕了衣物,髮絲因濕氣沉重地緊貼著濕身,只見景象受雨絲模糊而渲染成一片澄青。
失去軌跡的無色雨澤於風中混雜交合。
我蹲踞在廢棄工廠的遮雨棚下避雨。
起身轉頭望向身旁依然從容地叼著菸的椿,蘇芳色的髮際還殘留著雨水。「我說椿,我等的——」
「我知道。」椿抖了抖滲濕的長褲膝頭,慢慢起身,一邊發出慵懶的呵欠聲一邊伸了個懶腰。
「嘛、總會有辦法的啊。」他將雙手插進藏青色牛仔褲口袋,打了個冷顫後隨意地把剛剛丟在地上的煙蒂踩熄。
「什麼叫做總會有辦法啊?不是原本還氣勢滿滿的嗎?虧我還打從心底覺得椿有所成長了……」
「哦?不過畢竟打輸了就只能認命了啊。」椿無奈地笑著說道,並將背部倚靠著工廠早已鏽蝕斑駁的鐵門,發出刺耳的聲響。
這件對於眼前這個男人可以說是完全沒有任何差別的事情,對大部分組織成員來說應該是十分重要的大事。
時間要回溯到兩天前的13街。
晨霧於曇天瀰漫著,空氣靜默的只剩下鳥鳴。
曙色灰蒼水溶,夾帶著漠楞的氛圍。
日本地區以社會治安程度分為A—J區,J區為如我等一般的異能者所居住的敗壞社區。
而這裡是位於J區13街的地下道,因街道於三年前曾受毒氣侵蝕,唯獨地下道依然存有新鮮且純淨的氧氣,於是我等率先佔領並向政府提出將此設立為專屬於「衷罪羊」異能組織領地的申請。
地下道無論是水電抑或是交通管線都十分充足,無須上街即可通往其他街道。要是必須上街,就會戴上我等自廢棄的避難中心裡偷取的防毒面具,因此也有眾多住民將我們稱作「戴著防毒面具的老鼠」之類的都市傳說。
地下道經由衷罪羊組織內多人以特異能力而迅速改建了格局,現今成了組織成員的住所。
或許是隨時可能熄滅的日光燈醞釀出的寂寥使然,我正臥躺在床卻完全沒有「該起來了」這種想法。
我翻過身,撥弄著藕紫色長髮髮尾。
「……護髮霜……好像用完了啊。」我嘆了口氣後直視著天花板。
「等一下就去2街逛——」
「哈?這張像屎一樣的屎紙是什麼屎東西啊。」
話語伴隨著地下道空洞的回音響徹。
啊、該起來了呢。
我慵懶地走出臥室,披上外衣後關上房門。
原先置於四角方桌的相框隨即掉落。
那是與夥伴們全體的合照。
「…………啪嚓。」
似是將要失去些什麼的聲音。
❖
「……就不能不要一大早就把那種骯髒的字眼掛在嘴邊嗎?拓篤。」我拎起拓篤矮小的身子,搶過他手中一張設計精細卻被褶皺的通知函。
「唔哇啊啊!貴、貴一先生……早上好。」
鬆手放下他後便轉頭看向手中的信函。
上頭以鍍金的字體印刷出了偌大的「HAD」字樣。
HAD即是異能組織對策廳的簡稱,一般工作是管理異能組織以及討伐違規行為的隸屬政府組織。但對於我等衷罪羊來說,卻只是專門針對我等的政府走狗。
我打開信封,在列印出來的文件上,以慇勤有禮的文體寫著下列的內容:
謹啟
貴組織日漸益加繁盛流芳,在此敝廳謹致祝賀。
近來敝廳收到已向地方政府請願申請以「J區13街廢棄地下道」作為據點的通知,申請者為上階組織「奪格——Dictator」
依基本規定條例,下階組織理應毫無意見的禮讓給上階組織才是。因此煩請貴組織儘快整治搬遷,以免敝廳派遣軍隊親自前往驅逐。
如此要求過於冒失,不過假使能省去敝廳親自前往的人力,則實屬萬幸。
為補償本次貴組織承擔之損財,敝廳另備了些許微薄補償金,表達芹意,敬請查收。
雖是多此一舉,但若有任何不滿情緒歡迎前來,敝廳定竭誠相待。
最後敬祝貴組織蒸蒸日上,請代替敝廳向貴首領大人打聲招呼。
異策廳——HAD 敬上
實在是一封迂腐、拐彎抹角的信。
悻然將信紙撕碎。「……講得這麼好聽但主要就是叫我們要滾出地下道的意思嗎。」
皮靴踩著鐵質地板的響音傳來。
「貴,把人都叫起來。」椿套上皮衣外套,點了根菸。
「椿……遵命,首領。」
椿的眼中傳遞的是強硬堅決的態度,令人震懾地難以反對。
只是微微向他點頭致意。我紮起馬尾,走向臥室外的長廊。
「…………」
「全部起來,不然就通通給我去死吧。」
能清楚聽見從床鋪上迅速跳起的聲音。
❖
略有十多名成員齊聚於通往存有毒氣街道上的鋁製大門前,以不足以成為「隊伍」的隊形排列著。
「所以貴一哥一大早把大家全部用威脅的方式叫起來是為什麼啊?」其中有位成員高聲喊道。
「難不成是那群混蛋HAD要來找麻煩了嗎……嘖。」
「未免太囂張——」
椿的墨色靴筒踏上梯階傳出響聲,空間氣氛頓時凝結。
地下道殘留的只剩水滴滴落至地面的空洞音頻。
「……差不多準備好大鬧一場了吧。」
防毒面罩扣緊的喀嚓聲齊聲響徹。
「HAD那群傢伙打算把我們像老鼠一樣驅逐出去,那麼。」椿拉起鐵門,夾帶沙土塵埃的勁風拂過所有人的側臉。他轉過頭,門外的陽光斜射在他的側臉,散發著尊敬、令人懷念的光輝。
對全員大喊:「……就讓小狗們看看老鼠是怎麼咬死貓咪的吧。」防毒面具的淺黑色防彈玻璃下,椿的嘴角隱約揚起。
那是將一切現實拋下之後,只凝望「盡頭」的眼神。凝望「盡頭」,朝狂妄的懸崖邊緣衝去時,陶醉其中的愉悅眼神。
椿將鐵門拉至最頂端,高舉起手。
身後的全體成員也紛紛舉起鋁製球棒、手槍和各種武器。
我笑著舉起了手。
「The Pervert!The Wander!The Sinner!」
「The Pervert!The Wander!The Sinner!」
弔喪之言,給予即將受罪的謬徒。
使其至少在闔眼前銘記我等之名。
「走囉。」
「哦—————————!」
椿的背影,是我等迷失良久的高昂與狂亂。
終於不再趨於保守,完全的燃燒。
揮霍輕狂吧,椿。
❖
J區1街⚫異策廳。
晨光透過巴洛克式建築風格的落地窗灑進,我因受廳長的召見正快速步向會議室。
沿著緊連花圃的外走廊,貫穿中央的漫長走道宛如正隨著自身的腳步聲嘲諷著我的畏怯。
稍微猶豫的握緊了鑲金的銀質門把,我深吸了口氣後禮貌性的敲了敲門。
「櫻、櫻坂信助搜查官依廳長命令前來參與會議,請求批准!」由於是第一次被叫來參加高層會議,心底攀上莫名的緊張感。
「……請進,請加快腳步就位。」一道細膩高亢的嗓音傳來。我用身上的靛紫色軍服擦了擦手汗,打開了門。
設計典雅的長桌縱置在前,近乎密閉的空間唯獨左右兩側的落地彩色玻璃窗足以與外境交會。窗戶是密閉著的,就連布簾也拉上。
紫紅色的限內空間。
兩邊坐著副廳長、重要戰鬥幹部和負責分析戰略的謀職者,是我這種基層搜查官從未見過的面孔。
擺著不耐煩的表情玩弄著髮尾的廳長坐在長桌的盡頭。他撐著下巴,翹起了腿。
「等你很久了唷。小櫻坂。」細長指尖輕輕撫過臉,廳長微笑著正坐起身子,像是要在我面前掩飾方才的不悅似的。
「來、你的位子在這裡唷。這~裡。」他指著自己身旁的位置。
低下頭,有些躊躇地走向座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我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拭額頭不自覺中滲出的汗水,並再次怯怯地環視會議室內部。
坐在正前方的副廳長推了推鏡框,散發出帶著威嚴的冰冷視線掃過全身。
副廳長,須具終。
傳聞說他是一個能夠冷靜地對廳長的各項脫線行為發表出正當吐槽的男人,對HAD來說是重要的存在。
現在看起來大概只是一個很冷漠的男人吧。
廳長看透氣氛後聳起肩頭。「啊、完全不必感到不自在唷,終終不會吃人的呢。」
「請別用再那種暱稱了,很噁心。」
看來,傳聞並不完全是錯誤的呢。
「啊啊、終終好~過分喔。」副廳長再次推起鏡框,纖指敲了敲桌面示意著。
廳長緩緩低下頭,迴盪會議室的嗓音低沉沙啞且陌生。
「……進入正題吧。今天凌晨五點左右本廳部員前往13街街道並在衷罪羊組織領地留下信函,主要是為了告知其組織因有其他上階組織奪取土地權,下階組織無疑必須立即搬遷。」
指掌於長桌上滑動,以半透明的紫色光芒形成的立體鍵盤和螢幕映射在眼前,畫面中央顯示著的似乎是信件內容。
依然低著頭。
「雖然這麼說,不過我想那群老鼠絕對不可能輕易屈服……也就是說,開戰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主要只需出動我的親衛隊伍即可應付,不過有必要提醒其他部隊以免與衷罪羊發生正面衝突。還請各位部隊隊長多加防備注意,千萬不得掉以輕心。」指尖左劃,程式隨即關閉。
這輩子第一次參加「與會者無膽發聲」的會議大概也就只有這一次了吧。
空間寂靜地令人不寒而慄,彷彿是對廳長的氣勢感到震撼、敬畏般的氛圍。
眼前的男人緩慢抬起面孔,音色又變回原本的細緻。「……那麼、差不多可以請各位回~到崗位了唷。」
正當我戰兢的拉開椅子準備離開時,只見眼前神態高傲的男人頰側揚起一抹淡笑,抬起手撐著頭。
「小櫻~坂還不能走喔。」不寒而慄的感覺襲上心頭,我慢慢地轉頭望向身後那位眼神直視著我卻一絲笑意也沒有的男人。
「有、有什麼事嗎……廳長?」我勉強擠出微笑。
「別廳長廳長的叫嘛。叫我……小悠?還是悠悠比較好呢……悠……悠親!啊、果然是悠悠比較好吧……哼嗯……」
廳長一臉認真地思考如何稱呼他這件事情,讓我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吐槽才好,我只好轉頭看向一旁的副廳長。
他卻像是無視一般對我抱有強烈的敵意。
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便乾咳幾聲。
「…………」廳長並沒有垂下頭,但原本靛色的瞳孔轉為黯沉的黑澤。
「櫻坂搜查官,這次有重要的任務必須託付給你……而且是只有你能辦到的事情。」
我下意識瑟縮起身子,自然而然地垂下眼眸。
對方卻不同於方才,似乎是毫不在乎我的反應,只是以極其冷靜的態度,觀察過我全身之後,再次抬起了頭。
「你在前幾次的任務中扮演著重要的探測以及伺察的角色,經由我多方面的思考與顧慮後,我認為你擁有相當不錯的才能。你對於J區的地形瞭若指掌,因此能夠對敵人可能通往的道路做出正確的判斷……這樣的邏輯思考能力是非常少見的,所以請你協助這次的作戰。」
「……要是能夠成功,我希望能夠一舉殲滅那群鼠輩。」
震懾與懼怕不留分毫間隙包圍我的心。
我的能力能夠成為抹殺一個異能組織的推手,這種話我還是頭一次聽到。
與其說是驚訝,怖畏佔了絕大多數。
「好~了!小櫻坂的選擇是?」廳長看似平淡無味的戲謔中,遮掩不住的壓迫感暈開。
不自覺地嘴角上揚了起來。
「……我接下這項任務,但可不保証能夠順你的意完成。」
語音一落,我彎下腰表示敬意後從容自若地步出室堂。
「……」
頂著一頭冷汗,同手同腳地踩著僵硬的步伐。
……我剛剛,好像有點……帥吧。
不,應該說是超帥的吧。
「…………………………!」
我停下腳步。
「櫻坂信助——!你到底在幹嘛啦啊啊!!!」雙手抱頭往長廊左半邊的壁磚撞去,碰巧經過的隊員們一臉狐疑的看著我。
「唉)…………糟透了啊。」
面色鐵青地不停發著牢騷。
膀臂霎時受到撞擊,不怎麼在鍛鍊的身子經不起衝勁仆倒在地。「唔哇啊啊——!痛、痛痛痛痛痛……」我單手撐著地板,另一手撫觸與地板相親的我的屁股。
「抱、抱歉,你太嬌小了沒有看見……真是對不起啊。」對方以帶著歉意的語氣向我欠身。
眼前高大壯碩又站得筆直的男人是我從入隊開始認識的直屬前輩,綾部若也。是個十分親切和藹的人,不過有時他的笑容卻意外的令人畏怕。
我拍拍深色長褲上的塵灰慢慢起身。「……綾部前輩總是用無害的表情說著傷人的話呢。——嘿咻。」
「嗯?有嗎?是信助太敏感了吧。」他以盈盈笑意回應我,卻讓我從耳廓到腳底由衷地感覺到凜凜寒意。
「叮鈴鈴鈴鈴鈴鈴鈴————緊急狀態報告、緊急狀態報告,請諸位隊員立即至該部隊崗位待命。再重複一次……」
「這麼快就攻過來了啊。」我有些神態緊張地持續著對話,身旁勞碌奔波往來各處室的隊員快速走過。
「……櫻坂信助。」
身旁的男人停下腳步,黯沉的顏漾起戲謔的笑。
宛如蜜蜂振翅般的殘響逐漸淡薄、消失,周圍陷入一片死寂,戰慄自五臟六腑湧出,同時我也不顧一切地喘息出聲。
完全的麻痺。
「噗嗤。」他單手遮起笑容一邊說著。
「我相信你手上握有足以摧毀『我們』的棋子,我不可能再讓你成為HAD的戰力。再加上灰階的傢伙突襲,這是HAD最為混亂的時刻,對我來說……是大好機會。」
這般狂妄的發言使我退卻、震懾,無力再往前一步靜觀男子的笑靨。
「等等……什、什麼意思……綾部前輩你,是不是搞錯什麼了啊?」眼前的男人一步步向我逼近,直到他龐大的身軀彷彿覆蓋著黑影令人渾身懼意。
能清楚看見他手臂上的圖騰。
啃咬著蘋果的梟皇狂躁著。
「……………………毒梟?」
「哦?這個問題的答案會在你再次睜開眼後揭曉。」
像是觸手般的異物自其身後出現,觸手上纏繞著密密麻麻的數字碼。臼齒喀噠喀噠發出聲響,膝蓋也開始打顫。
那是一種走頭無路的聲音。
遽容湧上,銳利的恐怖捶打著心頭。
只見觸手迅疾地伸向廊道旁的朱紅色布簾,布簾色澤由紅轉白,無數「色碼」纏繞觸手發散紅色光暈。
「#EA0000————格差痛觸。」
黑影掠過,異物緊緊纏繞身子。
像是要榨乾肉體一樣的痛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似是慘叫的語音縮回咽喉深處。
我的意識型態化為灰燼,麻痺的四肢無力反抗。
最後映入眼簾的,大概是、
——前輩掛著扭曲的笑向我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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